喬賀早上醒來,像做了一場夢。夢裡湯貞站在他身邊,眼裡泛了淚光,同他講心事。
湯貞的保姆車沒過來,喬賀開車帶他一起去劇院。路上喬賀把車裡的廣播擰開了,正好放到一段音樂,是湯貞所在的組合mattias第一張專輯同名主打歌《年少知交》。
主持人說,這首歌的詞曲創作人祖靜老師最近因為吃壞肚子,進了醫院。在這裡也提醒大家,夏天到了,天氣炎熱,食物容易變質,千萬要小心哦。
湯貞拿出手機,打了個電話。喬賀聽見他和電話那端的人聊天,時不時笑,好像十分快樂。最後湯貞說:「製作單位還在籌備呢,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……好,老師你去吧。我挺好的,中午再給你打。」
喬賀問他,對方是誰。
湯貞說,祖靜老師:「給我和雲哥寫過歌。」
「和你很熟?」喬賀以為這種關係只是純粹的合作。
「挺好的,他人特親切,沒有架子,」湯貞說,笑著,「還教我吉他,教我寫歌作曲,可惜我一直沒怎麼好好學。」
「你喜歡唱歌?」
湯貞想了想:「我嗓子條件沒那麼好。說是唱歌,歸根結底還是表演吧。」
「歸根結底還是演戲。」
「對。」湯貞說。
「還是更喜歡演戲。」
湯貞點頭,看著窗外說:「我爸爸以前說,演戲是天底下最快樂的事。到了戲檯子上,什麼煩惱都忘光了。」
話是這麼說,真正上了戲台,不是每個人都有那個幸運,能做到心無旁騖。
喬賀換了戲服,走出自己的休息室,聽到不遠處的樓梯口有個人說話。
她聲音粘膩,吐字古怪。
我喜歡你的,粗魯,兇狠。不是這樣,在這裡,這麼溫柔,像個好人。我們回酒店吧。
導演助理在戲台上鋪了一塊席子,據他講,魏晉時候,凳子還沒有普及,大家平時坐卧就用席子墊子一類的東西,祝英台也是一樣。
林導一上台就把湯貞叫過來,說:「小湯,昨天睡好了嗎?」
湯貞有點尷尬,點頭。
「睡好就好,」林導說,「今天咱們排這段比較重要,別的都排過了,除了最後一場,就差這段了。你好好準備,一會兒把衣服脫了。」
湯貞站在原地,臉上的顏色都褪了:「林、林爺……」
「怎麼?」
導演助理和一群工作人員站在一邊,等著湯貞說話。
「能、能不能過幾天再排?」湯貞小聲說。
「為什麼。」林導問。
湯貞張了張嘴。
「咱們至少全都先過一遍,這一段一直沒排過,別再往後拖了,」林導說,看了湯貞為難的表情,「昨晚還是沒睡好?」
「我……」
「小湯,到了演出的時候,觀眾不會等你睡好的。天塌下來,演出都要繼續。人家演員在台上受了傷的,不還都咬著牙——」
「我知道了,林爺。」湯貞低了頭,一臉歉疚。
戲劇舞台,沒有清場一說。而且祝英台洗澡被梁山伯撞見這場戲,其實並不用湯貞脫多少衣服。他只需要露一個背就夠了。
可儘管如此,湯貞還是焦慮地站在幕布後面,手一直發抖。
喬賀問祁祿,祁祿說,以前大家一起演出,在後台換衣服,湯貞從不和其他人一起。按說公司的藝人都是男的,後台時間又緊,沒有誰成天看誰,但湯貞就是不行。
「可能雲哥有辦法。」祁祿說。
喬賀一回頭,發現湯貞不見了。
湯貞下台去了,漫無目的地走,誰也不知道他想去哪兒,或是想去幹什麼。喬賀站在台邊,看觀眾席里稀稀拉拉坐著吃零食的小男生,工作人員圍在舞台邊,一個個面面相覷,等著綵排開始。
觀眾席最左側第一排角落,一個外國女孩正勾著一個男人的脖子吻他。喬賀聽見他說:「你能不能先好好坐下。」
湯貞繞了一圈,回來了。
他沒去找誰,就好像只是下去散了散心。
祁祿上前和他說了什麼,他搖搖頭,沒說話,只是伸手摸了摸祁祿的頭。
綵排開始之前,湯貞在席子上跪下了,他背對著劇場觀眾,兩隻手被寬袖子蓋住,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地面。
喬賀站在舞台一側,聽著林導走過去,和湯貞講,這場戲,湯貞一定要演出一個女孩子的感覺,一個女人、女性,自身最深藏的秘密被窺探時的感覺:「把扮男人的事情忘掉,在這場戲裡,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女人。」
喬賀覺得這很古怪。
湯貞今年十八歲,才剛剛長成一個成年男性,就要從心底里徹頭徹尾變成一個女性。
湯貞點點頭,他從袖子里伸出手來,開始脫自己的衣服。
他的戲服是服裝設計專門為他做的,里外共五層,外面三層和喬賀他們一樣的,只裡面兩層,湯貞穿了幾個月,從未在人前露出來過。這會兒他把外面兩件都脫了,林導蹲在旁邊,跟他講,到時候哪一件要放在哪兒,落在哪兒,要怎麼放。湯貞緊張,低頭用心聽著。
然後他開始脫第三件。
肩頭露出來。從喬賀的角度,能看到掛在他肩上兩條女式內|衣的細帶子。
然後是穿在裡面的肚|兜。
這肚|兜是改良版的,前片是按照魏晉的樣式做的,後片去了,加了條繩子系在背後。湯貞坐直了背,不說話。天熱,他全身覆了一層薄汗。喬賀看見那肚兜裡面束縛著一圈又一圈的白色裹胸,把湯貞胸口緊緊纏著。
這幾個月來每天在衣服里穿著這東西出門,喬賀有點難以想像。
場地里沒什麼人出聲。連祁祿都好像嚇了一跳似的,愣愣看著湯貞脫掉外面衣服,露出裡面這打扮。
大概湯貞沒和任何人說起過。除了劇組幾個看過定妝照的工作人員,沒人知道他衣服裡面什麼模樣。
林導蹲在湯貞身邊,和他講這段戲的節奏,什麼時候脫第一件,什麼時候脫第二第三件,什麼時候開始說詞,說到哪句,解肚兜後面的繩子,說到哪句,把裹胸解下來。然後山伯進來,卡著那個點,英台一把把裹胸圍回去,然後抱著衣服,把自己擋住。
「要有細節,要表現出來女兒家那種複雜的心思。」
湯貞低著脖子,點頭。
林導走過來,和喬賀講,一會兒怎麼走,從哪裡走,梁山伯怎麼想的,一眼看到以後,又是怎麼做的。
喬賀看著湯貞雙手繞到背後,把肚兜的繩子解了。湯貞手剋制不住地哆嗦,耳根通紅。
排第一次的時候,喬賀走過去,撞破湯貞。那一秒,他感覺湯貞是真的害怕,那恐懼不是演出來的。湯貞就好像被喬賀的目光凌遲一樣,慌張地把所有衣服往身上遮蓋。
林導走過去,伸手捏湯貞的後脖子,湯貞反射性地一彈,抬頭見是林爺,才喘著氣,慢慢放鬆下來。
林漢臣在他身邊坐下了。
「山伯過來,你下意識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,」林漢臣說,他拿過湯貞手裡攥著的裹胸,「就是把它,用力地,狠狠往身上穿。」
湯貞愣了愣,點頭。
「這個東西就是英台身上的桎梏,穿在身上的時候很難受,擠壓著英台剛發育的身體,讓英台呼吸困難,相當於時時刻刻提醒著她,在男人堆里絕不能放鬆警惕,」林漢臣說,「但同樣的,當英台把它脫下來的時候,當英台終於能放鬆身體的時候,你能體會到吧,小湯,那種時時刻刻提心弔膽的不安全感,英台已經離不開它了。」
「明明很難受,為什麼還要穿,」林漢臣說,「這就是英台為了讀書,心甘情願忍受的,也是她必須忍受的。她對念書有多麼渴望,對自己就有多狠得下手。」
湯貞好像明白了,他剛才還不夠「狠」。
這會兒他上身是裸著的,不著一物,整個後背露在外面,細細的腰直立著,背上一條條勒得通紅的痕迹,並不賞心悅目。
林漢臣給湯貞把裹胸纏回去,就纏了一圈,比劃個意思,說:「還有一點,小湯,你把它用力往上穿的時候,你撲在席子上,記得,觀眾是能看到你一部分表情的。」
湯貞抬頭看了林爺。
「你的表情一定是有痛苦的,」林漢臣說,「英台的年紀,身體處在發育期。這樣勒住它,用這麼大力氣,胸口是很疼的。但同時這種疼痛又是禁|忌的,是羞|恥的,所以你的表情一定要壓抑,壓抑著痛苦。你懂吧。」
湯貞聽著,兩隻手握著手裡的裹胸,裡面勒著他平坦的胸|部。他是男孩子,為什麼要這樣演女孩。湯貞問:「怎麼個疼法?」
林導摸他的腦袋,笑道:「這個只能你自行想像了。」
林導和喬賀說,一會兒等小湯穿上衣服,來排第二遍。
喬賀點點頭,也許是湯貞一個人跪在台中央,衣不蔽|體的樣子看起來太可憐,喬賀不看他,餘光漫無目的地往台下望。劇場里雖然沒有清場,但因為始終沒什麼人出聲,倒和清場也沒什麼兩樣。
只是這麼不經意的一瞥,喬賀看見梁丘雲身體對著那金髮女孩,頭卻轉過來,用一種詭異的表情盯著台上,目不轉睛。
梁丘雲忽然把眼神移到喬賀臉上了。喬賀被他看得一愣,還沒回頭,聽林導在對面說:「梁山伯,進戲了!」